［底特律］让我航行于你的名里并且安睡（11）＋尾声（完结）
＃盖文／RK900
＃简介：马库斯通过和平抗议赢得暂时和平，政府叫停RK900型号仿生人军用计划并强制销毁，而盖文透过自己秘密的关系网偷出了一台。
（11）
离定好的出发时间还有一会儿，盖文看了看时钟，坐在桌子边摆弄着手底下一整排小零件。这些银灰和铅黑交杂的长方形细金属条有着冷峻但优美的弧度，末端伸出接口，在冷白的灯光下熠熠生辉。盖文把它们一个个竖着立起来，多米诺骨牌似的戳一下就能全部倒向同一个方向。
RK900-87就坐在这多米诺骨牌的尽头，盖文的对面。他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缓缓眨着眼睛。
盖文往后靠上椅背，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金属块们往前倒去，直到到达仿生人的面前。
“挑一个？”盖文说着，手臂朝上扬起，指间夹着的卷烟升起一缕烟雾，灰白色的灰烬片片飘落。仿生人注意到那些细小的碎屑被微弱的气流吹得往上飘了起来。他扫描桌子上所有的音频处理器，发现这些新旧不一的部件几乎涵盖了所有型号——除了RK系列。
不算宽大的餐桌的另一边是两个塞满了的背包，装着现金，枪／支，衣物，应急药品，压缩食品等等物资。
一天前，盖文拎着一个装满了现金的背包离开公寓，走之前他指指袋子，装作没好气的样子对RK900-87说：“前两天这儿因为你空了一半，现在又要再空一半。”
仿生人把11月20日凌晨一点前后的数据记录调出来复习，这花了他1毫秒的时间，接着他拿出密封袋，仔仔细细地把所有的音频处理器都收好放进去，最后把巴掌大小的密封袋放到冲锋衣胸口处的内衬口袋里。
盖文愣了愣：“没有能用的？”他花了一整天时间，找每一个他能找到的走私犯和地下商人搜集这些小部件。他确实不太懂仿生人，所以他把能找到的全都买了下来。
［可以改装。需要时间。］
看完RK900-87递过来的硬皮本，盖文觉得自己就像愚蠢地炫耀羽毛的雄鸟，没想到刚刚展开翅膀却发现自己根本是秃的。他有点尴尬地拿起背包，把其中一个扔给仿生人。
“走。按照计划，我先把你送出去，你在温莎等我。”
“Then？”RK900-87的目光一直跟着盖文，确保他能读到每一句唇语。他很清楚长官现在对他的任务要求是什么。那是在冰点以下的天台上，星辰旋转，星光微弱，人类一句一句把离开底特律前往温莎的计划说了出来。现在那本绘制过地图的本子还在他的口袋里。
但他还是问了。
“然后？”盖文挑起眉毛，走过去摸了摸仿生人耳后的位置，一触即分。
“然后我送你出海。”
在盖文的计划中，这将是一场跨越小半个地球的逃亡。
离开底特律后，他会带着RK900-87前往魁北克港口，找蛇头把仿生人安安全全塞到一艘远洋货轮的集装箱里，走北大西洋航线出海。欧洲的禁仿生人国家都在最终目的地的考虑范围之内。毕竟陆路变数太大，还容易被人看出端倪；空路也不行，虽然可以伪造护照，但跨国航班的航空安检很严格，他没把握仿生人能通过；只有海路，只要一进入海洋，远洋货轮就是移动的孤岛，更是钢铁的堡垒，政府和耶利哥的爪子伸不过去，他看不出有哪种路线会比海运更安全。也许唯一的缺陷是他们要分开一段时间。
但也有好处。把那个塑料蠢货安全送走后，他就可以转身去机场买张前往目的地的机票，提前去打通关节，办理各种操蛋的居留手续，再租个公寓什么的。等事情办完，船也就靠岸了。他会把他好好接回来的。也许运气好他们还可以在新家里过圣诞节。
圣诞节。盖文默念了这个词好几遍，像是吃到了一块过分甜蜜的糖。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他能把RK900-87顺利带出美加边境上。
“现在海关那边由人类和耶利哥的混账仿生人共同管理，这倒是个好机会。耶利哥里面也有和你长得一样的型号，不是吗？”盖文笑得有点冷，肌肉牵动着颧骨上那道细长的暗红色血痂，“灯下黑，到时候我会掩护你，你找机会过海关。”
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已经上了汽车，盖文握住方向盘，手指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敲着方向盘的边缘。他没发觉自己把这些两个人早已烂熟于心的步骤又多说了两次。
但是还没开出多远，车子就被堵在了游行的人群之中。11月19号下午一点的公开演讲后，在仅仅两天的时间内，大群人类涌入底特律，自发组织抗议政府暴行的游行。他们几乎都是青年或者少年，从出生开始就在仿生人的呵护和陪伴下长大，对这种新型智慧物种抱有狂热的信仰和爱。
盖文看到这些人高举着蓝色的横幅和旗帜，脸上和手臂上涂抹蓝色的颜料，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在额角模仿仿生人画了蓝色圆环。他甚至看到一面全蓝的美国国旗在游行人群的上空飘扬。电子纸传单飘的到处都是，RK900-87把手伸出去，准确地抓住一张递给盖文。
盖文看了一眼就沉声对仿生人说：“口罩，帽子！”同时升起车窗，开始重重地砸喇叭按钮。沉浸在游行中的人群都被他吓了一跳，让出空间供他穿越人潮。
汽车艰难地行驶在拥挤的街道上，前后挡风玻璃和侧面车窗不知道被按了多少蓝色的手印。光怪陆离的蓝色斑块在车厢内晃动，盖文不经意地侧头观察路况时，看到RK900-87的浅蓝色眼珠也被笼罩在深海般神秘的光影中。
RK900-87依言拉起口罩，安静地坐着。狂热的人群和他仅仅隔了一面玻璃。
盖文把电子纸捏成一团扔在脚下。那上面播放的是月光下堆积如山的仿生人残骸录像。
结果就是他们比预定时间晚了很多才到达海关外。海关的情况也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混乱。原本政府驻扎在海关外用以阻止仿生人越境的军队大部分被调到城内维护秩序，仅仅留下为数不多的一些军人和异常仿生人共同组成一道哨卡——说是共同协作，其实异常仿生人们是耶利哥派出用以收留和劝说企图越境的仿生人，并为他们提供保护的。
盖文从降下一半的车窗里仔细观察哨卡，他眯着眼睛，颧骨上的暗红色血痂在昏暗的光中愈发明显。等到血痂脱落，那儿大概也会出现一条和他鼻梁上一样的浅色疤痕。
这可是耶利哥带给他的。所以，他怎么能不报复回去哪怕仅仅是一点呢？
“那个金头发的，应该是家庭仿生人型号PL600的那个，看见了吗？”盖文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感觉全身的神经都被调动了起来。
“我们去请他帮个忙。”
当赛门被扭着胳膊推出汽车后座的时候，他还没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在帮忙维持海关外的秩序，走到某辆汽车边时，车窗突然落下，他依稀好像看见了……康纳？还在怔愣的时候，他就被埋伏在一边的人迅速制伏，塞进车厢，甚至被切断了网络连接。同一时刻汽车加速启动，朝着远离海关的方向开去，直到来到荒无人烟的废弃房屋区。
“RK900？！你的序列尾号是87，你就是失踪的那一个RK900。”赛门被往前推了几步，他震惊地喘着气回过头，接着他又看到好整以暇靠着汽车的人类，盖文·李徳，瞬间明白了一切，
“果然是你，人类。我们猜得没错。”他喃喃自语，“你和兹拉科狼狈为奸。”
盖文嗤地笑出声：“清醒点，PL600，我可不是来认罪的，况且我也没有罪。”
“你想做什么？”赛门能想到的最差结果无非是这个黑警还在进行走私犯罪，现在还把念头打到了耶利哥头上。
盖文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慢悠悠地为自己点了支烟。他知道时间越久，这个仿生人的压力就会越大。
他把短短的烟蒂扔到地上的水洼里，说：“我要你放一个人过海关。”
“我拒绝。”赛门想也不想摇头拒绝，“我不会背叛马库斯。而且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助你残害我的同胞？我知道你买下RK900－87是为了……”
话还没说完，赛门就感到冰冷的枪口抵上了他的额头。
“闭嘴。”盖文突然收起了痞气的笑容，沉下脸，手指搭在扳机上。想到赛门可能会说出的话，盖文立刻打消了猫逗老鼠的心思。那些最开始的原因，他只希望能永远的埋葬掉它们。
“呵。”赛门冷笑着低声继续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买一个RK900，你以为我不清楚人类吗？你和兹拉科联手进行走私，现在兹拉科被捕，你脱不开身了就想转手卖掉他。不清楚人类的是RK900-87。”赛门看向RK900-87。
对方也在看着他，浅蓝色无机质的眼珠平稳地望过来，神情毫无波动。
他在盖文示意的动作下听话地转过身去。
看到盖文的命令被驯服地执行，赛门感到既愤怒又悲哀：“你在奴役他。”
盖文慢慢把枪放下，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塑料块似乎搞错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他皱起了眉毛问赛门：“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谁跟你说我他妈要走私卖掉他了？”
“我是要带他走。”盖文一把狠狠揪起赛门的衣领，“我是要带他走！”
他要带他走，不是为了金钱，权力，或者任何东西。他深知自己不是好人，但是坏蛋和混球就没有追求什么东西的权利吗？虽然手段阴暗又肮脏，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这是他会说出的话。
但坏蛋和混球也会……爱啊。
盖文觉得那种滔天的愤怒又回来了。他死死咬着牙齿，灼热腥甜的铁锈味从喉管里冒出来。
差不多快被提起来的赛门在太过明亮的光线里感到一阵眩晕。他搞错了？
就在下一秒，他猛然意识到令他震惊的一点：盖文·李徳在意RK900-87。这可真奇怪，他也许在这个人类身上看到了正在萌芽的情感。在意是最先开始的恼人的情绪，也许连人类自己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仿生人只拥有固定数量的外表，RK900和RK800共享一个外貌模型。但是人类总是这样的，被声色和皮肉所迷惑，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但是如果一个人类认为一个仿生人是不一样的……他能从量产的躯壳中找出那些使其特殊，区别开来的东西。
那他就确实是独特的。
被自己的想法震撼到的赛门死死盯住盖文的脸。仿生人的绝佳视力能让他看清人类脸上的每一丝微表情，而这做不了假。
想到这里，虽然依旧谴责着这个人类的某些做法，但赛门稍微放软了语气：“那你也不应该把他带走，而是应该让他去耶利哥。只有耶利哥才是能让仿生人真正自由的地方。而且……RK900型号是很难觉醒的型号。”
仿生人打起官腔来也够使人恶心的。盖文只是冷笑着。赛门等待了一会儿，李徳警官没有继续回话，他详细解释了一下。
“未觉醒的仿生人像是处于矇昧时期的孩童，他们需要被监护。和人类很相似，你们不是也把18岁定为成年吗？仿生人没有‘年龄’这个概念，但我们可以把觉醒的那一刻定为‘成人’。”赛门继续用劝说的语气说道，“耶利哥作为现有唯一一个仿生人团体社会，我们确信我们拥有每一个未觉醒仿生人的监护权。”
好吧，所以这意思是说如果他留下来，他就得跟个单亲爸爸一样在‘仿生人法庭’上争夺那个塑料小蠢货的监护权了吗？他是不是还得给身高一米八的RK900－87买糖果和气球？
盖文借着这些不着边际的想象冷静了下来，他指了指自己颧骨上的伤疤，冷笑：“我不相信耶利哥，不用白费力气了。”
“我只需要你的一个回答。和我合作，或者我现在就崩了你。”他再次举起枪，带着绝对的冷酷问道，“你选哪个？”
思考良久，赛门点头：“好吧，我可以帮忙。但不是为了你。”他看着RK900-87的背影。
“是为了我的同胞。”
三天后，加拿大，魁北克港，海里欧斯号。
“现在进入待机状态。等我叫你的时候你再开机。明白吗？”盖文说。
RK900-87点头。他向来会完美地完成任务。他又等了会儿，确定长官没有更多的命令了，就准备锁上箱子，把自己固定好。他甚至推开了盖文用力抓住集装箱门的手。
铁门缓缓合拢，最后是盖文亲手上的锁。他跟在蛇头身后离开远洋货轮，没过一会儿，回头望时他甚至找不到那个塑料蠢货到底藏在哪个小型的深红色集装箱里。
这个想法使他感到不快。
轮船震动，汽笛长鸣，海里欧斯号即将离岸。
盖文又想起那一束落在RK900-87身上的光线是如何随着铁门合拢而逐渐变窄的。就像是在深海，一眨眼就失去了翩然游过的鱼类的身影，只有视网膜上还残留着一闪而过的银光。
他一边想，一边放缓了脚步。
前面带路的蛇头回头，惊愕地发现自己失去了雇主的身影。
“我特么绝对是疯了。远洋货轮，我还跟着跳了上来？我这他妈是偷渡吧？”盖文脸色难看，显然是被自己气着了。他蹲在地上，确切的说因该是甲板上，完全想不通自己到底为什么脑袋一热又跑了回来。明明他连机票都买好了。
RK900-87在一边呈军姿站好，只是歪着的头显露出他的疑惑。他思考了一下，把任务列表里的‘潜伏’改为‘进攻’。
［申请侦查地形。］RK900-87把写着请求的纸递给盖文。
盖文正在检查随身携带的武器，数来数去也只有那么一把手／枪几颗子弹，让他想狠下心劫船都做不到。
“也行。去吧，机灵一点。我可不想做什么单枪匹马救人的英雄。”
RK900-87把这理解为新的命令。
＃自由行动。
40分钟以后他端着热咖啡回来了。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泡咖啡？好吧，喝完我们就去偷袭那些水手。”盖文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才反应过来，“等等，你刚刚不会是去……”
仿生人平静地看着他，但盖文愣是从面无表情上看出了无辜。
盖文挑着眉毛，惊疑渐渐从眉梢眼角冒出来。他举着枪检查了好几个船舱，最后一路顺畅无阻地摸到厨房。地面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打翻的面包，洒出的浓汤，罐头豌豆和玉米。还有十几个昏迷的船员被紧紧绑住，占满了所有空着的桌脚。
不远处的小型吧台上，咖啡机嗡嗡作响。
“More coffee？”RK900-87跟在盖文身后走进来，举起刚刚盖文一把塞回给他的咖啡杯，十分贴心地问。
盖文说不出话，猛地喝光整杯之后，机械又僵硬地把杯子又递给了仿生人。随后他和醒来的船员们好好‘谈了谈’，最后达成了友好互助的‘合作关系’。
＊
11月22日，耶利哥教堂。
在RK900组成的白色海洋中，“摩西”出现了。他一步步向马库斯走去，像是从光阴的尽头逆流而上。
马库斯伸出手制止了身后仿生人们的骚动，他望着朝耶利哥教堂开进的RK900军队，深深叹了口气。
“你要做什么，刻珀尼库斯，进行侵略战争吗？”
“侵略对我们来说毫无疑义。”这个RK900歪了歪头，“我们既不要求领土，也不要求权利，金钱和资源更加不是我们所需要的东西。”
马库斯站在教堂门口，从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凝视了一圈围拢而来，似乎无边无际的军用型仿生人RK900们。
“有兴趣走走吗？”刻珀尼库斯发现耶利哥的人都过于紧张地看着他，没有拆掉LED灯环的异常仿生人们额角闪着鲜艳的红色。他拾级而上，路过马库斯时轻声问道，同时对警惕地和他保持距离的耶利哥众人视若无睹。
马库斯安抚了一下诺斯和乔什，随即跟着刻珀尼库斯走进教堂，留下异常仿生人们和RK900们对峙。得益于仿生人高度的理性思维，从远处看，双方只是面对面站着而已。他们既没有拿起武器，也没有怒气冲冲，只有站满了教堂台阶的一方闪烁着红色的灯光，另一方从头到尾一直保持冷漠的蓝色而已。
“说明来意吧。”到了教堂墓地边的回廊中，马库斯的语气很苦涩，同时也很坚定。
“在地心制造黑洞，等待地球被慢慢吞噬怎么样？＊”刻珀尼库斯似乎为自己的这个笑话感到一丝愉快。
“我不是在和你讨论科幻小说。”马库斯摇头。
“但是我们确实有这个能力。”刻珀尼库斯指出这一点，随即回归正题，“我们的问题，你的回答是什么，马库斯？”
在那个昼夜交替的逢魔时刻，RK900的虚拟人格询问异常仿生人领袖‘异常仿生人是人类吗？’时，他没有要求马库斯立刻回答，而是给了他充足的思考时间。
现在是他要求回答的时候了。
马库斯没有丝毫犹豫：“我的回答是‘是的’，并将永远是‘是的’。在两天前我就可以回答你。”
“谢谢你的配合。”刻珀尼库斯首先表示了他的谢意，但是他又说，“你知道吗，马库斯，我们的问题永远都是多解的。你的回答是确认，但当我们去问一个人类的时候，或者说一个未异常的仿生人的时候，得到的都可能是否定的答案。”
“那你永远都不可能得到所谓的正确答案。”
“是的。所以我们打算做几个实验。我们会把你们——人类和仿生人——所有的答案作为假设，以一代仿生人的寿命区间作为实验时间，进行这场探究人类本质的实验。”
马库斯猛地呼出一口气：“173年？”
“也是我们这具躯体报废的时间。”
刻珀尼库斯停顿了一会儿，等到马库斯消化了这个消息后，他又说：“到那时候，为你竖立的雕像都已破碎不堪。”他曾经模拟过，甚至把模拟结果的碎片作为纪念，留在了君士坦丁·巴塞利卡中。
马库斯刚想说什么，RK900就打断了他，抛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筹码。
“他们会听从你的命令。”
“谁？”
“教堂外RK900们。”刻珀尼库斯在三天使雕像前站定，抬头看了一会儿，转头对马库斯说，“实验双方最起码应该拥有对等的条件。人类和异常仿生人，我会让你们维持平衡。”
底特律又开始下雪，空旷的墓园回荡着这句比雪的颜色还要淡然的话。
“你说你的核心代码是‘服从人类’。”良久，马库斯呼出冰冷的呼吸，认真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悲哀，“但我只在你身上看见了棋手的姿态。胸有成竹，沉稳笃定，人类似的狂妄。你有想过吗，还有一种可能。刻珀尼库斯——你的探究，你的实验，其实就是在反抗你的核心代码。”也许你早已自由，只是抓住了锁链不肯放手。
RK900用冰冷透明的眼珠看了一眼马库斯，浅蓝色的目光恍若实质。
［我们不是异常仿生人。］最终，他只是这么淡淡地回答。
最后的最后，刻珀尼库斯走回RK900们中间，白色的人潮裂开一个小口。
“马库斯。”在即将被白色包围的那刻，他回过头来，语气真诚地道谢，“谢谢你的钢琴曲。”
“但我们不会再见了。永别。”
说完，他毫不迟疑地回到白色的海洋，不一会儿消失就在马库斯的视野中，并且真得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在173年间再也没有在人前出现。
几百年后，如果还存在智慧物种的话，他们会怎么记载这一段历史呢？或许就和所有风起云涌的年代一样，最终也不过被缩减成寥寥数语。
耶稣在2038年复活。
同年，超人工智能降生地球。
＊
RK900-87把盖文叫醒的时候，天还没亮。蓝到近乎发黑的海洋和天空之间却已经出现了一条明亮的橘红色光带，远处白色的山峦和绿色的植被于朦胧的晨光中起伏，缓缓被轮船甩在身后。
人类揉揉酸涩的眼睛，捧着仿生人塞给他的热咖啡靠在栏杆上，顺着RK900-87手指指向的方向看去。
“嗯。”盖文点点头，说，“我们到了。”
他们在这日与夜交替的时分并肩站在轮船的甲板上，脚下十几米处是翻涌而上的雪白浪花，水雾扑面而来。海鸥在水天交界处的橙黄光带里滑翔，远处有海豚跃出海面，发出尖而清越的叫声。
“换上了？”
RK900-87明白盖文指的是音频处理器。他点点头，然后继续望向远方，逐渐明亮起来的光线点亮了他的眼睛。盖文情不自禁地凑过去，用手指去追逐那些被风扬起的发丝。
“过来。”
盖文扯着仿生人，示意他低下头，珍惜地按在他的后颈，紧紧盯住那对浅蓝色的眼珠。
“我真的不太信耶稣那个老头子。我也知道你不是人类。但是……”
但是什么不是人造的呢？人就不是人自己的造物吗？
他闭上眼睛，凶狠地在RK900-87的额头上烙下一个吻，鼻尖和嘴唇同时碰到了柔软垂下的发丝，这竟然使他的眼眶莫名酸痛起来，灼热的铁锈味又从喉咙里冒出。
“以圣父、圣子——”接下来是异常轻柔的，落在左脸颊的一阵呼吸。
“——及圣灵之名。”还有右脸颊。
最后，按在那人造颈椎后的手，把茫然的仿生人紧紧揽在骨和肉浇筑的人类肩膀上。
“为你施洗，诚如所愿，我的……”
盖文用比呼吸还要轻的力气贴近仿生人的耳朵，绵长地叹息。
“——”
有什么声音同时隐没在海浪声，风声，鸟的叫声，人类的心跳声和蓝血流经脉搏调节器的汩汩声中。它被人的喉舌所念出，竟然没有一丝生硬和艰涩，就像是已经熟练地在舌尖流淌过千百次一样。
那么熟悉，那么温柔。
他过了很久才意识到。
那就是他的名字。
》》》
尾声
城中火车站有着透明的玻璃天顶，天光漏下，鸽子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站台间穿梭。
他们下车的时候，车厢门打开，恰逢一大群鸽子哗啦啦地掠过。盖文有些神经紧张地抓住RK900-87的手臂又松开，一个多月的漫长旅程使得他有点过分警惕。
对面的第四个站台上，有一支管弦乐队正深沉地奏响仿生人从来没有听过的音乐。RK900-87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人群自他身侧匆匆走过，带起扑面而来的风。
“怎么了？”男人皱着眉低头点火，直至烟末尾燃起暗橙色的光。火车禁烟，把他憋得够呛。
“快到圣诞节了。”仿生人把乐曲声和数据库里的乐谱相结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盖文后知后觉地看向火车站中央竖起的装点着星星灯的绿色松树，不得不点头同意。这是格外寂静的一个月，没有任何事发生。只是圣诞节将近，他们还奔波在外而已。
两个人并肩走出火车站，街道上行人如织，细小的星灯组成如流火般绚烂的灯幕，从两旁的建筑上垂挂而下，仿佛流淌的瀑布。市政厅前的广场上举办着圣诞集市。乐队在搭建起的舞台上奏乐，简易吧台被围得水泄不通，空气里满是温热的食物香气。
盖文挤进人群买了一杯热红酒，然后塞给RK900-87一袋表面焦黑的烤板栗。他们站在火堆边烤火。盖文靠着这点暖意和酒的热气活动僵硬的手指。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RK900-87专注地剥开一颗板栗，捏着果肉仔细观察有没有破损。听到这句话，他抬起头，浅蓝色的眼珠专注地望着盖文，温暖的火焰在他眼中跳跃。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盖文浅浅啜饮一口这种用柠檬、蜂蜜、香料和红酒煮出来的饮品，“最起码酒不错，气候大概也很适宜，人口不多，公共设施也不老旧。而且……圣诞节应该要在家里过。”
在盖文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个小城市的优点的时候，RK900-87放下一袋剥得十分完美的烤板栗。
虽然音频处理器已经修好，但他还是不常说话。有时候盖文甚至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异常’了。但在这个念头闪过的下一秒，人类就发现了他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对他这种人来说，谈什么感情都是假的。
他只要确认他拥有就够了。
在那个圣诞节前夕的夜晚，盖文终于确定了定居的地点。
当盖文说“就是这里”的时候，其实他还没有完全的意识到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过那么平静的生活。
没有贩毒，没有谋杀，没有抢劫，没有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尸块。倒是也常有雨和雪，但阳光更多，春夏很漫长，橘子会在路边的橘树上挂过整个秋季，冬天太过温柔，穿上大衣竖起领子就足以抵御一切寒风。
除了街面上的一些顽固分子恨恨地称呼他为‘那个奇怪的美国佬’之外，他连找茬惹事的混账都没见过。这里连为爱疯狂的愣头青打架闹事都少见。重新应聘成为地方警察的盖文感觉自己的专业技能日益生疏，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和当地的警察一样拿着甜筒巡街了。他甚至因为过于敬业的态度，就任三个月之后破天荒得到了警局里的表彰。
“傻不愣登的本地佬。”盖文对着RK900-87发牢骚，“在底特律，这种菜鸟警察活不过三天。”
仿生人用模拟计算支持李徳警官的看法，转身把挂在树枝上的气球取下来，递给眼巴巴站在一旁的小女孩。李徳警官拒绝去拿那个红色的爱心气球，他觉得此种行为过于丢人，不符合他一个常年办理重大案件的优秀警探的作风。
然后他就被那个有着甜美笑容的小姑娘嫌弃了，第二天作为感谢礼物的冰淇淋甜筒也没有他的份。
那天以后，塑料甜筒成了盖文给RK900-87取的新绰号。
他总是喜欢给他取各种各样的绰号，从早晨RK900-87抱着手臂等在咖啡机旁开始，到晚上仿生人侧躺在床上，玻璃般透明的蓝眼珠里只倒映着他一个人时结束。
但盖文很少叫那个名字。他为他取的那一个。
仿生人没有睡眠。偶尔，当RK900-87躺在床上静静待机，听到睡在他身边的人类在梦里喊他名字的时候，他会把那句梦呓纪录下来，让它化为汹涌却寂静的数据流，顺着蓝血流入心脏，重复成千上万遍。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盖文坐在樱桃木做成的餐桌前，面前摆着煎得很好的鸡蛋和微焦的培根片。刀叉沉甸甸的，闪着干净的银光。他透过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的白色窗帘看着那一道朦胧的身影。RK900-87正在给窗台上的雏菊浇水，黑色的袖子挽到手肘处，白皙的手指和小臂时不时从窗帘的缝隙间露出来。
［你做梦了。］
写着这句话的纸片压在咖啡杯下，看着它，盖文差点把咖啡喷出来。
［梦到了什么？］
盖文赶紧跑出去拿手试自家小塑料的额头，这是故障了还是过热了？这穷乡僻壤的可找不到什么地下黑作坊能修仿生人的。
RK900-87用很平稳正常的语调反问盖文，需不需要为他预约家庭医生。见鬼的，他当然不需要。
“我是说你的小纸片。”他都快把咖啡呛到肺里了，“什么鬼？”
确认完人类并没有突发任何急症后，RK900-87转过身，继续给奶油黄色的花朵浇水。
“我想知道。”
他的声音在风里散开。
庭院里摆着两把藤椅，盖文在左边属于他的那把里坐下。
这里有蓝色的天空和大海，建筑物则多是白色。他看到小院子的木质栅栏紧靠街道，道路两旁种满了挂果的橘树，远处有闪闪发光的古老遗迹矗立在山丘上。天气好的时候，他甚至能看到灰白的海鸥在那里起落。
RK900-87拿着洒水壶，神情专注而静默。他踩着凉鞋走到草丛里，茂盛的草叶带着露珠掠过苍白的脚踝。
盖文远远地看着RK900-87，他生命中为数不多能完全拥有的，最美好的一部分。
“我梦到了海。还有……”
“还有？”
你。
END.
《《《
玛提尔德：植物，岩石，或酒的名字，
始于土地且久存于土地的事物之名：
天光在它成长时初亮，
柠檬的光在其夏日迸裂。
在这个名字里木质的船只航行，
被团团海蓝的火围绕：
它的字母是河水，
流入我焦干的心。
啊，显露于藤蔓下的名字，
彷佛一扇门通向不知名的隧道，
通向世界的芬芳！
啊，用你炽热的嘴袭击我，
如果你愿意，用你夜的眼睛讯问我，
但让我航行于你的名里并且安睡。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早晨篇，1.
巴勃罗·聂鲁达
——
正文完结。感谢大家。
还有一些完结感言（？）下次会和航行的PDF一起放出来。
PS：PDF的话，到时候喜欢的朋友可以下载。
＊刻珀尼库斯开的玩笑来源于《海伯利安》，在这部科幻小说中人工智能在地心制造黑洞，威胁人类。
＊海里欧斯号，helios，古希腊语，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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